作者安富建 2024 年 7 月 22 日，上午五點，內(nèi)蒙古敖漢旗元寶山。

天蒙蒙亮。黨郁和幾位同事驅(qū)車趕到工地，直奔一座墓而去。正式發(fā)掘以來，起早貪黑干了一個多月，沒有見到這么大規(guī)模的墓葬。這一天謎底即將揭曉，所有人都懷著一絲興奮和期待。

黨郁，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館員、元寶山積石?？脊蓬I隊。元寶山積石冢，位于內(nèi)蒙古赤峰市敖漢旗下洼鎮(zhèn)八旗村北 1.5 公里處。所謂“積石?！?，主要指用石頭堆筑的墓葬，是紅山文化特有的現(xiàn)象，接近后世的“陵園”，可能埋著紅山貴族。紅山文化，分布在遼寧、河北兩省及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三地，延續(xù)發(fā)展主要時期距今 6500～5000 年。

幾個月前，因元寶山積石冢發(fā)生盜墓，院里派黨郁負責做搶救性發(fā)掘。當時，她正在敖漢旗負責另一處考古工地，也是緊鑼密鼓在趕，突然加塞的臨時任務有些棘手。原本設想短期了結(jié)，沒想到元寶山積石冢并不簡單，攤子越鋪越大。兩個工地相距一個小時車程，人手少，兩頭跑，平日互相支應。今天是兩班人馬的一次“大會戰(zhàn)”。

發(fā)掘大墓這一天，所有人起了個大早來了，早飯也沒顧上吃。正值盛夏，趁著晨間涼爽，正好干活。而一旦打開墓室，必須一口氣清理完。有的人依舊睡眼惺忪，手下動作卻不停。

不久，玉龍出來了。

率先開始清理土層的那一角，正好是墓主人頭部，上邊堆疊玉豬龍及其他兩件玉器。玉豬龍是紅山文化象征性玉器，已考古出土了十多件，也是遼寧省博物館的館標?！?strong>第一眼看見它時，感覺挺霸氣的。其他玉豬龍大多短耳朵，胖乎乎的，造型可愛。這一件耳朵豎直，看上去很兇?！秉h郁說。

墓室打開，清理墓主頭部（三件玉器和一件張開的蚌殼）?黨郁供圖

玉豬龍 黨郁供圖

這只是清理了墓葬一角，已經(jīng)如此振奮人心，會不會有更多玉器？

沒曾想，直到整個墓室發(fā)掘完畢，只有這三件。中午12點多，經(jīng)過團隊不停歇的緊張作業(yè)，終于收工。

一過晌午，野外日頭暴曬。又餓又累一上午，眾人匆匆回駐地午飯后，全睡著了。

下午 2 點多，突降暴雨。黨郁看到同事在微信群里調(diào)侃道：“驚動了王爺”。

這座“王爺”墓編號M15?，是元寶山積石冢發(fā)現(xiàn)的墓葬之最。元寶山積石冢，是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迄今發(fā)掘的最大規(guī)模的積石冢，一次性出土玉器百余件。其中，M15 的玉豬龍是目前考古發(fā)掘出土體量最大的一件?？脊艤y年數(shù)據(jù)顯示，元寶山積石冢的年代在距今?5400～5000?年，屬于紅山文化晚期。今年 3 月 31 日，“ 2024 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初評結(jié)果揭曉，元寶山積石冢入圍 20 個終評項目。

黨郁說，“元寶山這種級別的積石冢及墓葬，其實已經(jīng)很久沒有發(fā)掘了，有不少重要的發(fā)現(xiàn)出來。元寶山積石冢，是紅山文化范圍內(nèi)近些年最重要發(fā)現(xiàn)之一，影響力不止在內(nèi)蒙古?！?/p>

在紅山文化的信仰中心、無可比擬的牛河梁遺址，發(fā)現(xiàn)了紅山人主要的十六個活動地點，有豐富的遺存，其中一個地點有數(shù)座積石冢，遺址出土玉人、玉鳳、玉龍等眾多代表性玉器。

紅山文化被認為進入“古國時代”，是為“紅山古國”。中國考古學會常務理事、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名譽院長郭大順先生見到元寶山積石冢之后評價，“在紅山古國里，元寶山是一方‘諸侯’”。這方“諸侯”與“都城”——位于遼寧省朝陽市的牛河梁遺址相距約 200 公里。元寶山積石冢的出土發(fā)現(xiàn)，讓人們更加確信，在近 30 萬平方公里（接近青海省總面積）的紅山文化分布區(qū)內(nèi)，信奉統(tǒng)一的紅山禮制。

文博時空邀請元寶山積石?？脊蓬I隊黨郁，解讀元寶山出土玉豬龍的大型墓葬、首次發(fā)現(xiàn)的“藏玉于墻”現(xiàn)象、數(shù)以噸計的筒形器祭祀堆積的形成原因，并與紅山文化其他遺址（牛河梁遺址）考古發(fā)現(xiàn)比較，回答元寶山積石冢在紅山文化體系里有多重要。

（相關鏈接：文博時空《牛河梁遺址執(zhí)行領隊郭明：玉龍編織的信仰之網(wǎng)，撐起神權(quán)至上的“紅山古國”｜專訪》）

遠方的“諸侯”：元寶山積石冢有多重要？

“剛?cè)ピ獙毶?，第一印象是周圍的山勢地形特殊，呈?strong>背山面水’的狀態(tài)。三面環(huán)山，一面向水?！秉h郁說。

在元寶山積石冢周圍，東、西、北三面，小山環(huán)繞。東側(cè)，有形似大元寶的元寶山在近旁凸起。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赤峰市一帶，有綿延不絕的低山丘陵，不少以“元寶山”命名的地名。積石冢在自北向南的大緩坡上，緩坡盡頭至教（叫）來河。教來河繞著元寶山，東流而去。

繞著考古現(xiàn)場走一圈，經(jīng)過發(fā)掘的遺跡，像掏空果仁的核桃殼，攤開細部結(jié)構(gòu)。

揭開的積石冢，遠處是元寶山

一座積石冢，有三大“看點”：一是建筑布局，積石冢及附屬設施的復雜程度，可以反映對應聚落首領的實力（牛河梁遺址有三圈圍墻的積石冢）；二是墓葬規(guī)格，“一冢多墓”，冢內(nèi)大、中、小墓的差異，可以得知社會內(nèi)部的等級分化程度；三是玉器，紅山文化高等級墓葬有“唯玉為葬”的習俗，隨葬玉器里藏著時人的思想觀念。

元寶山積石冢首次發(fā)現(xiàn)“壇冢一體”結(jié)構(gòu)

整個建筑以石頭堆砌，“一圓一方”，接合為一：

北部建筑，酷似“半球形”扣在地面，直徑23.5米，殘高2米；

南部建筑，近乎長方形，墻寬約2.35米，東西間距20米，南北全長約 45 米。

在共計一千余平方米（接近三個標準籃球場）的大片范圍內(nèi)，有大中小墓葬共 21 座，其中，紅山文化墓葬共9座（其他12座墓葬的年代是夏家店下層文化時期，屬于后來者利用了這一區(qū)域），分布在北圓、南方的建筑內(nèi)，另有其他諸多祭祀遺跡。

積石冢發(fā)掘全景 黨郁供圖

主體建筑 黨郁供圖

北

圓、南方，合二為一（石頭堆積筆直的矮圍墻）

積石冢的基礎功能是陵園，供高等級人群使用。還有一類積石建筑，外觀結(jié)構(gòu)和“?！鳖愃疲珱]有墓葬，可能專供祭祀之用，稱為“壇”?！?strong>壇、冢、廟”，三者構(gòu)成紅山文化的典型遺跡（牛河梁遺址有“女神廟”，出土女神頭像）。

元寶山積石冢，北圓、南方功能區(qū)別并不明顯?！捌鸪跷覀冋J為它的結(jié)構(gòu)是‘北冢南壇’，北部有大型墓葬，南部有祭祀痕跡。實際上，大部分的墓葬分布在南部。既是陵園，又是祭祀場所?！秉h郁說。冢非冢，壇非壇，故名之“壇冢一體”結(jié)構(gòu)。盡管紅山文化不乏方壇、圓冢、圓壇、方冢各色形制，這類合二為一的特殊組合結(jié)構(gòu)卻屬首次發(fā)現(xiàn)。

——為便于稱呼區(qū)分，本文仍然稱之為“圓?！薄胺綁?/strong>。

9 座紅山文化墓葬，依據(jù)規(guī)模形制可以分出三大類：大型的石棺墓（帶臺階狀墓道）、一般的石棺墓（石塊壘砌，個別墓頂或墓底也鋪砌石板）以及筒形器墓（石塊壘砌+筒形器陶器殘片鋪底覆蓋），對應著這些墓主至少存在的三個社會層級。

9 座紅山文化墓葬分布（除了M 15 大墓外，其他墓圍著冢墻邊緣） 黨郁供圖

筑墓的大塊石板

帶臺階狀墓道的大型石棺墓，在紅山文化里等級較高。元寶山積石冢只有兩座帶臺階的石棺墓，編號M 15、M16?，各有一臺階（牛河梁遺址有一座墓甚至帶兩臺階）。

帶臺階狀墓道石棺墓M 15?

帶臺階狀墓道石棺墓M 16

M15是圓冢內(nèi)唯一的墓葬，上層壓著幾塊石板，石板下墓主頭東腳西，隨葬玉龍等3件高等級玉器。

M15 的墓葬形制較大，土坑較深，放置墓主人骨的空間卻非常狹窄?！叭绻怪髟谌馍砩写娴那闆r下，勉強能夠擠進去。更奇特的是，雙手和雙腳并攏，有捆綁跡象?！秉h郁說，“捆綁行為不一定與俘虜或戰(zhàn)事有關，可能是某種有助于靈魂升天的埋葬儀式，也有助于尸骨收納緊湊方便。”M16 內(nèi)并無人骨，只有一顆牙齒，隨葬一件高等級的獸面帶齒飾玉器。

這兩座墓葬的發(fā)現(xiàn)提出了第一個謎題：“中心大墓”在哪里？

一般來說，積石冢的建造，是專門為某一位身份尊貴的高等級墓主而設（可能是部落首領），埋葬位置往往靠近中心，即“中心大墓”。紅山人“以北為尊”，其他埋入積石冢的墓葬，無論埋葬時間早晚，均分布在“中心大墓”南側(cè)，絕不逾位。

M15規(guī)格不低，會不會是“中心大墓”？黨郁說，“M15確實位置偏南。在如此面積的圓冢內(nèi)，應該不會僅有這一座墓。目前還不能下定論，下一步會繼續(xù)擴大發(fā)掘覆蓋面?！?/p>

截止目前，元寶山積石冢累計發(fā)掘面積 1400 平方米，共清理墓葬?21?座（含紅山文化墓葬?9?座）、石堆 3 座、灰坑 1 處、祭祀坑 1 處，出土陶器、石器、玉器、骨器、蚌器等各類遺物 200 余件。

嘆為觀止的是，元寶山積石冢七層階梯上，每一層都堆著筒形器。推測一層可擺放約200件，擺滿總數(shù)超過千件?！?strong>筒形器的彩陶殘片，拉了一卡車，有十六七噸。”黨郁說。數(shù)量之多，超乎想象。在牛河梁遺址，積石冢外既無多層臺階，也僅有底部一層筒形器。

元寶山積石冢大量混合使用兩種筒形器：一是高的（黑彩帶高體筒形器），二是矮的（矮體扁缽式筒形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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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矮體扁缽式筒形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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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體扁缽式筒形器殘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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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彩帶高體筒形器殘片

黑彩帶高體筒形器比較常見，在其他遺址也有大量發(fā)現(xiàn)；而扁缽式筒形器過去雖然也有出土，但是數(shù)量極少，而且已經(jīng)不清楚具體位置。元寶山積石冢均有原位保存。至于高、矮兩種不同類型的筒形器的功能區(qū)別是什么？還有待未來研究。

筒形器拿掉之后留下的“坑位” 黨郁供圖

筒形器“坑位”

黨郁還發(fā)現(xiàn)一個特別的現(xiàn)象，“最底層挨著砌石墻的一些筒形器里面，不少栽有長條形的石頭，不似上層跌落導致，明顯有人為放置，可能是放置器物傾倒，但不排除與祭祀有關?！奔t山人對筒形器如此復雜的使用，到底寄托了什么？仍然成謎。

每一層臺階上有無數(shù)的陶片，黨郁推測了其形成過程，分兩個階段：當“金字塔”冢體完成之后，一次性在每一層放置筒形器。時間流逝，一些筒形器掉落殘碎，于是不斷補充、疊累，多年之后形成了巨量的堆積，“否則不會形成如此密密麻麻的狀態(tài)”。有資格擺放筒形器者，可能也有特殊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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筒形器所在的位置

通過“解剖”元寶山積石冢，可大致還原建造過程：

l第一步：選址。背山面水。

第二步：修整地面。降低地基“北高南低”緩坡的高差。

第三步：修筑墓葬和石墻。M16壓在石墻下，故而墓葬的出現(xiàn)和石墻修筑有先后，或相隔不久。

第四步：擺放筒形器。高、矮兩種筒形器的第一輪擺放完成。

（時隔多年……筒形器數(shù)量上升）

第五步：積石冢廢棄，封土。

元寶山積石冢，既包含紅山文化高等級墓葬，也是祭祀圣地。百余件玉器（以“藏玉于墻”為代表）、至少七層多達數(shù)噸筒形器的使用，反映了當?shù)貪夂竦募漓肓曀?/strong>，豐富了人們對紅山文化“壇”“冢”功能及營建過程的認知。

積石冢的壽命并未就此終止，紅山文化之后的夏家店下層文化時期，仍有人在封土之上修筑墓葬。

今天，生活在此地的村民好奇為什么多年來這一片土地上長不出樹木，他們不知道，下邊埋著石頭，那里曾是遙遠的古人安放信仰的熱土。

圖片｜黨郁、杜廣磊

排版 | 黃思琦

設計 | 尹莉莎